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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不得安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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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知道,你还是不是中国人?”说这句话时,张智详的表情变得十分庄重,仿佛一个法官在审视一个犯人一样。

“我以前是,现在也是中国人,以后也没有刨自己祖坟的打算!”看他庄重的样子,我也不由得变得正式起来。

“很好!我就这一个问题。希望你记住你说过的话。”说完,他一推椅子,站起来就出了屋,如此谢幕弄得我措手不及。刚出门一会儿,那个叫李勇的又拿了根小棒冲了回来,对着椅子一点。我屁股下面的铁凳面一下子烧了起来,全身一麻,我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这家伙冲到近前,对着我就是一阵狂点,我根本无法遮挡,被他用电棒修理得死去活来。妈的!就知道你们没有这么好心放过我。真恶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一声不吭地挺着,反正抗干扰训练的时候没少被电,估计这个电棒只有5000伏,虽然身体麻木了,但还要不了我的命。

捅了我十几下后,他还觉得不解恨,又对我拳打脚踢一番。被电击的肌肉还处在功能障碍状态,无法紧缩来防御攻击,这几下挨得可够实的,我都能听到身上的骨头被打得直响,内脏痛得热乎乎地发胀,喉头发甜,一股血水涌进了口腔,我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你屌什么?老子想你死,你就得死!这几下是为了我哥哥!呸!”说完,一脚踢在我脸上,然后扬长而去。

“呸!”等他出去了,我才把嘴里的血水吐了出来。“嘿嘿!”我自嘲地笑了笑,估计在购物广场被我打的是他哥,要不他怎么这么恨我。

躺在倾斜的铁凳上,揉着被踢得七荤八素的肚子,听着边上两个吸毒者比发春的猫还难听的哭声,我无声地笑了……第二天队长来领我的时候,看到我一脸的伤,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向警局提出了抗议,取回我的东西,然后便把我带出了警局。

“打你了?”队长从车子的冰箱里拿出一包冰块给我敷上,从包好的冰块可以看出他们早有准备。

“嗯。”我接过冰块按在伤口上,昨天还好好的脸现在看上去就像个紫黑色的皮球,从倒车镜中看着变形的脸,我想起刚果那次死里逃生。

“没事吧?要不要看医生?”

“要!”我正想提议去找医生。

车子飞快地开到了小猫他们注册的公司,坐着电梯上了七楼,一开门就看到医生穿着白袍等着我呢。我没有说话,坐到椅子上,任由医生在我身上擦来缝去。医生忙了半个小时,才松了口气,扔掉手中的药棉。

“有什么办法吗?”我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有!”显然医生知道我这没头没尾的问题是指什么。

“是什么?”我一下子揪住了医生的领子,眼中爆出了如火般的热切。

“时间,辅以心理治疗和药物,但最重要的还是时间!”医生掰开我的手,一边脱橡胶手套,一边说。

“什么?”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蹿了起来,“要多长时间?”

“不一定,因人而异。”医生坐到我对面,睁着他那双大大的棕色眼睛盯着我。

“有的人只要三四个月就可以忘掉战场上的记忆,有的则要数年,还有的人永远也忘不了!”医生看我意志又消沉下去,忙又补了一句,“当然那是极个别的例外!”

“我是哪种类型?”我心虚地向医生求证,其实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这个……”医生很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又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附近的队长,然后缓缓地说,“你受的伤和经历太……估计要……数……数年才能真正从阴影中走出来!”

“那还会出现那样的事吗?”我听到自己还有救,心中又燃起了恢复平静的希望。

“会!”医生坚定地回答,打碎了我刚筑起的幻想,“随时都会!不过我会给你开药控制,只要你按时服药,情况可能会好一些。你受过抗药训练,所以剂量会大一点儿,可能有一点儿副作用……”

“不,我不能这样和我的父母生活在一起,我不能拿我父母的生命做试验。我不能忍受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喃喃地说道。想起被吓得瘫软在我怀里的母亲和我双手沾满的血水,那种粘连在皮肤上的负罪感,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抠挠已经洗得很干净的手臂。

“刑天,刑天!”医生抓住我的肩膀使劲儿晃动,把我从混乱中唤醒。

“我要离开!”我十分坚定地看向队长。队长看向我的眼神则有些犹豫,他轻轻地抚摩了一下我的头,说道:“刑天,你要知道,你刚20岁,还有无数的青春,而且你赚到了足够多的钱,你完全可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去治疗,说不定过几年就能治好了。到时你就可以再回到你家人身边……”

“队长,不要说了!”我脱掉满是血污的衣服,从衣柜中拿出一件通用的军用内衣穿上,“我明白你说的道理,可是我也了解,大量参加反击战归来的士兵都因为精神压抑而酗酒和吸毒,也有不少自杀的。大家都看到了那些挺过来的阿尔法,谁会注意失败的酒鬼呢?想想血勇士,队长,想想血勇士!与其那样过上一辈子,伤害别人又伤害自己,还不如走上最干脆的毁灭之路。”

我穿好衣服站到队长面前,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我决定了,我要远离家庭,远离父母。让他们过平静的生活吧,我不能再危害我爱的人了,哪怕只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开始发颤,带出了浓重的哭腔。

“我的孩子!”队长一把将我搂入怀中,不断地说道,“可是……可是……”

我支开队长的双臂,扶着他的肩膀,低着头伸出手在队长面前摇了摇,阻止他再说下去。全屋子的人都沉默了,只有我的肩膀在抽动,我使劲儿抓住队长的肩膀,把头顶在队长胸前,拼命地忍住绝望的哭声。美好的过去、现在、未来,在我眼前一块块被敲碎,希望之光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我感觉我的心正一点点地冻结,几乎感觉不到它在跳动……慢慢地,我停止了抽泣,一只大手按在了我的肩头,屠夫的声音传来:“好了?”

“好了!”我缓缓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周围的人。队长对上我的眼神后,颓丧地跌坐在沙发上,不停地用拳头捶打头部,喃喃地说:“本来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这样的。上帝啊!又一个,又一个……”

屠夫看到我的眼神,兴奋地笑了笑,捶了我的肩一下,道:“早就知道你可以。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呢?真是期待呀!”

我没有听他说什么,只是径自走到小猫身边,说道:“帮我设个账户,每个月固定地向我父母的户头转一万美元。现在这个投资公司我要了,以后我会让固定的人帮我看着我家,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时间通知我。”

“为什么不多转点儿?”小猫奇怪地问道。

“多了,我父母会胡思乱想的。”我把金卡递给小猫,没有看她在那里熟练地操作,而是拿出电话拨了一串长长的号码。电话接通后,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好,我想找一下一支队的刑风上尉。”

“对不起,请问你是谁?”电话那头是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值勤兵。

“我叫刑天,是他弟弟。”我报出名字。

“你等一下。”电话被切线了,停了一下又开始提示接通声,没几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刑天,我是李明。”

我一愣,怎么会是他?我要找的是我哥哥啊。

“噢,你好!我找我哥刑风。”纳闷儿归纳闷儿,招呼还是要打的。

“他出任务了,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吧。”李明很干脆地说道。

出任务?我很奇怪,我哥现在已经不再出保护任务了,只是训练新兵什么的。而且就算出任务,也不用兴师动众地给李明接过来啊。

“我哥没事吧?是不是因为我?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的事?”我嗅出味道不对,说话也不客气了。

“嗯,没事,他能有什么事?我没告诉他你的事,你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李明开始打马虎眼。

“那你等一下,我电话没电了。”我拿起边上电脑上的话机,又给他打过去,“我只是想告诉他,让他没事常回家看看父母!”

“噢。没问题,就这个吗?”李明爽快地答应了,意犹未尽地问道。

这时电脑上的红灯一闪一闪的,小猫一看便用嘴形无声地做出“有人窃听”的样子,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没事了,就这事,让他常回家看看。我挂了!”知道李明这里是一个陷阱后,我有点儿担心我哥的处境,怕言多有失,想快点儿挂电话。

“喂,喂!刑天,别挂!别挂!我还有些话想说。”李明突然抢话道,“那个……那个……你哥没事,你只管放心。那个……那个……关于上次刚果的事,真是感谢你啊。”一听就知道他这是没话找话说。

“没什么,还有什么事吗?”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你没有什么话要我捎给你哥吗?”李明试探地问道。

“没有。如果你感激我救过你们的命,就不要为难我哥。”我点明了知道他边上有人。

“怎么会?呵呵,怎么会?”李明尴尬地笑了起来,突然又正式地小声说道,“上次,听说宛儿说了些过分的话,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她是——”

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他的话:“不要说了,我不介意!告诉她,不要放在心上。对不起,我在赶飞机,要收线了,再见!”

冷冷地切断电话,坐到椅子上,看着边上关心地看着我的战友们,我强颜欢笑道:“没事,不要担心。”我扭过头看了一眼边上的小猫,“任务简报呢?”

小猫满脸犹豫地调出这一次的任务递给我,队长突然跑过来说道:“刑天,你没有必要出这次任务,你的状态不适合出任务!你要知道你——”

“队长,”我坚定地打断他的话,“队长,我需要这次任务,我需要更多的任务。你明白的!”

看着我坚定的眼神,队长一脸的无奈,只好举起双手说道:“如果你改变主意,告诉我!”

“我不会改变主意,绝不!”我低着头看着简报,自言自语道。

队长走出了房间,其他人都围了上来,啧啧称奇地端详着我。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道:“看什么看?”

“你知道吗?刑天,你越来越像快慢机了,眼神中都没有生气了,看着就像个死人!”美女在边上说道,旋即被医生一巴掌拍在头上,她不满地叫道:“拍我干什么?我说错了吗?就是像啊!”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实情,现在的我似乎是一具行尸走肉,如果说还有什么心事的话,那就是受伤的母亲了。至于我哥,他在我心中是一个坚强的军人,什么事都难不倒他,我并不担心他,只是发生的事有可能对他很不公平罢了。

“医生,”我叫了一下正在收拾东西的医生,“一会儿帮个忙,可以吗?”

“可以呀,什么事?”医生好奇地看着我说道。

“没什么,我想到医院去一下……”

我和医生趁夜潜入了医院。父亲因为还有夜班,所以晚上就母亲一个人孤独地躺在病床上。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我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触手冰凉!

医生拿着诊断报告走了过来,停在床边看了我母亲一下,然后扭过头对我说:“没什么大碍,你那刀停的正是时候,只是皮外伤,喉结稍稍受损,过几天就好了!”

“谢谢。”我冷冷地说道,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你……”医生看我的样子,有些不忍地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只是挤出一句,“我在外面等你!一会儿你父亲就要下班了!”

“好的。”我扔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床上因注射了镇静类药物而熟睡的母亲,我维持这种没有任何表情的姿势将近两个小时。我贪婪地注视着母亲,想要把她的样子深深地刻进我的灵魂。

“刑天。”医生在外面轻轻敲了一下房门。我知道父亲已经到楼下了。我猛地站起身,抽出军刀走到床前,轻轻地割下母亲一绺花白的头发,放在鼻子下面深嗅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放进贴身的衣服里,俯下身轻轻地在母亲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扭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医生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偷偷地瞟我。

“有屁就放!”看不惯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冷冷地说道。

“你完全没有必要这个样子,你可以经常回来看看他们的,只要你不待特别长的时间就可以了。”医生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看来是憋了很长时间。

“就像队长他们一样?”我冷冷地反问道。

“是呀,就像队长一样!”医生热切地说道。

“队长有没有差点儿割断他母亲的脖子?”我依然不冷不热地说道。

“这个……”医生一下子语塞了。

“继续开车吧!”我平静地说道。

车子没有回公司,而是直接开到了机场,所有人都在那里等着我们俩了。我走上登机梯,接过屠夫递过来的背包,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灯火通明的故乡,握了握拳头,一撇嘴,不知为何,我竟轻笑出声。一扭头,我钻进了机舱。

飞机缓缓起飞了。剧烈的颠簸中,我掏出衣袋中的手帕,凑到鼻前深吸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妈妈,陪我一起上战场吧!”

飞机降落在俄罗斯首都的机场,下了飞机,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走出机场,望着天上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跺跺脚下硬如钢铁的坚冰,看着满街的大鼻子,一股强烈的陌生感像枷锁一样铐住了我的脖子。

鼻子冻得通红的快刀跑了过来,一边朝手心哈气,一边说道:“上帝啊,你们总算来了,再不来我就冻死在街头了。”

“你怎么不进机场等?”队长笑着说道。

“呵呵,刚才看到一个金发宝贝……”快刀流着鼻涕憨笑的样子极其猥琐。看到人群中的我后,他非常意外地叫道:“刑天,你怎么来了?没在家给你妈当乖宝宝?哈哈……哈……”

快刀自以为很搞笑地想幽默一下,结果被小猫一脚踢在屁股上,把下半截笑声憋了回去。

“哈哈哈!”我皮笑肉不笑地捧场,结果边上的人都被我毫无表情的笑声吓得一哆嗦。

“你别笑了,你的笑声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冷。”医生拉了拉衣领,一脸不敢领教的表情。

快刀看了一眼沉闷的人群和面无表情的我,不敢多问,指着不远处的停车场说道:“车子就在那儿,走吧!”

一伙人悄无声息地直奔停车场,那里已经停了两辆拉达111旅行车。我们坐进去后,车子开始打火,过了10分钟,车子还没打着。

“这俄国的破车!”开车的快刀一个劲儿地骂。

“嘿嘿,”屠夫把头探出车外一个劲儿地吸着那要人命的冷空气:“还是家乡的空气好呀!”

“你是俄罗斯人?”我从来没问过他是哪儿的人,因为有时候问一个雇佣兵的过去,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现在我已经深有体会了。

“不,我是哥萨克人!”屠夫把脑袋缩回来,乐呵呵地说道。

“哥萨克人不是俄罗斯人吗?”我奇怪道。

“呵呵,俄罗斯100多个民族中并没有哥萨克这个民族,它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由多个民族的成员逐渐汇集所形成的具有某些共同历史和文化特征的地方性群体。哥萨克的含义是‘自由自在的人’或‘勇敢的人’,大多是15世纪末开始逃亡和流落到南方,定居到顿河及其支流的人民的统称。后来,这一带的人就被称为哥萨克人。”屠夫一脸自豪地介绍自己的来历,“哥萨克人是最勇敢的人!”

“噢,确实挺勇敢的。”其实我想说“血腥”,但没敢说出口,“那不还是俄罗斯人吗?”

“不,不,俄罗斯是个民族,就像乌克兰人一样。你应该说我是俄国人!就像你们中国的汉族和回族一样,都叫中国人!”屠夫教我如何用俄语分清这两个含义不同的概念。我的俄语很差,如果对方说得慢一点儿、标准一点儿,我还能听得懂,要是带点儿方言,就有点儿悬了。

“噢。”我点点头,努力地卷起舌头跟他学俄语。这边快刀也终于打着火,发动了车子。车子在摇摇晃晃中开向住处,看着路边不断飞退的俄罗斯特色的尖顶房子和大柱子,从房子高度就能感觉出俄国人的高大。

车子在结冰且不平的路面飞驰,车体不停地倾斜摇晃,车中的人不断地撞在一起。还没走出三公里,医生就急了:“难道这破车没有ABS防抱死系统吗?”

“连安全气囊都没有,你还能奢望什么?”快刀愉快地笑道。

“什么破车!”医生从屠夫身上爬起来,骂道,“为什么不弄几辆能开的?”

“这可是公费的,难道你想买几辆车长住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国家?”快刀一脸不以为然。

“我恨公费!”医生一脸难受,“公费的总是最差的!”

“下回打仗,你开你的M1114(轻装甲悍马)去。”队长坐在前面笑道。

“那要公费给我运输才行!”医生刚才还恨公费呢,现在又非要不可。一群人都哄笑起来,连我都不自觉地撇了撇嘴。

两个小时后,车终于到站了,一群人争先恐后地跳下车。因为腿脚酸软无力,大家全部咒骂不停。

“我以后绝不买俄国车!”连骑士都抱怨出声,“这车最少落后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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